记忆流沙

记忆往往像手中的细沙，攥得松一些，它会很快流失掉，攥得紧一些，它会慢一些流失，但仍然在流失。这么多年了，很多人都从我的记忆中流失了，但有一个人的样子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而模糊，没有随着时间而与别人混同，相反地越来越清晰，清晰得甚至刺眼了。

她是我们那一届的校花，我总是远远看着她，在她面前我毫无信心可言。她并不象很多受到众人追捧的女孩子那样张扬和骄横，她看上去很柔的，柔得任何人都禁不住想去呵护她。据说她原本很想读我们学校的商科，只是高考失利被调配到了中文系。

她在学校里的唯一一任男友是我的下铺，那年东南一个省份的高考理科状元。他的家境也很好，老爸是他们家乡市里的人大常委，而他本人又很帅，几乎无可挑剔的一个男孩子，所以我们大家都叫他偶像。偶像能够追上校花按道理讲是众望所归的，但也有我的一份功劳，我偶尔会做他们的信使。他们实在是令人羡慕的一对，说实话成为他们恋爱的当事人已经很让我满足了。

他们最亲密的时候也曾经山盟海誓，如胶如漆。只是大三快要结束的时候，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。我们那一届恰好是第一届国家不包分配的毕业生，所以大三的时候我们已人心惶惶了。爱情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可能会显得脆弱，但我没有想到会有那么脆弱。

偶像是个很有主见的人，家里的父母有事情都常和他商量。他习惯了支配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的命运，所以他给校花两个选择，第一是毕业以后立刻结婚，一起回偶像的家乡，一个新兴的开放城市，同时两人的工作都可以直接落实在当地的电信局；第二是出国，偶像正在准备考GRE，各科成绩也不错，如果能出去，一年之后可以给校花办F2签证。

校花笑着说为什么我的将来要由你决定，偶像也笑笑说因为我爱你。

很多男人总觉得说出这三个字是一件对双方都很重要的事情，因为我爱你，所以我要支配你；因为我爱你，所以你一定要对我忠诚；因为我爱你，所以你不可以有别的选择；因为我爱你，所以你不可以不爱我！这种逻辑在一些很成功很优秀的男人脑海中总是自然而然成立的，自然地出乎你的想象。

校花一时无语，也许不知道该如何抉择。不得不承认偶像给出的两条路都是值得考虑的。在当时那个混乱的环境下，很多人都希望别人给出出路，甚至很多同学抱着一个先定下来一个单位的想法，预备工作一两年再考虑前途。校花所在的中文系事实上是师范性质的，虽然有少量的分配名额，但都是面向江西老区的各个中学的。校花的同学们在忧愁各自前途的同时都羡慕校花的未来，恨不得代替她选择。但是校花没有。

校花没有选择偶像给出的任何一条出路，她与他分手了。

如同他们的开始一样，他们的分手也是学校里的一则新闻。大三大四的女生多半认为自己各方面的选择并不多了，而他们本来就是令人艳羡的一对，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分手，所以大家认为她实在是不可理喻。我也以为她会从此以后会以教育事业为己任，默默无闻而逐渐被大家遗忘。但是校花没有。

不久有传言说她出没于市里最乱的一个酒吧，有人看见她熟练地抽着烟和酒保聊天,打扮得根本不像一个学生了。我真的很难容忍我心目中这样一个可人儿会变成这个样子。当我告诉偶像这些传闻的时候，偶像正在和我们寝室的三个人打牌，他冲我笑了笑，说再去叫个人来，我们六个人打，输家请看电影。

当时所有的人都说她毁了。

你们以为我会只作为一个观众而不会参与剧情的发展，你们错了。有一次在上课的路上遇到校花，我问她最近忙些什么，她说你会不知道吗，我只看着她不说话，试图使她难堪，她也回视我，我们对峙了足有几十秒，最终我软了下来，躲过了她的眼神，借故走开了。我想是她当时目光中的某种特别的东西击溃了我，某种坚定的东西，某种本质的东西。她依然温柔的外表和坚定的眼神构成了强烈的对比，至今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。

大四上半学期，有门路的同学都已经不着急了，很多人都已经和单位签约了。我也好歹应聘了一家小电脑公司，剩下的时间用来糊弄毕业设计。这时候关于她的传闻是，每到周五晚上会有一个中年男人开一辆蓝鸟来校园里接她，周一再送她回来上课，她和那个男人很亲密，叫他黄总。她们系的人说她现在浑身是名牌，和同学们也没有话讲了。终于有一天，我亲眼看见黄总来接她，我得承认我根本就是有意监视所以才看到的。黄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肥胖而老迈，相反他看上去很精神也很睿智，在楼下等校花的时候还非常和气地和看门大妈聊天。我想想看，人家比我强吧，校花的这个归宿倒也不错。

终于毕业了，我认为新的生活总算开始了，结果却是浑浑噩噩进退维谷地又过了两年。有一日和偶像叙旧，我说最近如何，他说他开公司了，老爸支持再加上电信有朋友，混得还不错。我又问他个人生活如何，他说有一个固定的女朋友一年之内会结婚，还有一两个平常玩玩儿的。他问我个人生活如何，我说我不能跟你比呀，每天上上网看看DVD，再有左手和右手就满足了，他狂笑。我终于问起校花的事情，偶像说，据他所知校花和黄总也只相处了较短一段时间，后来黄总给她留下一套两房一厅。

毕业的时间久了，我的学生义气也慢慢的消散了，人世故了起来，职业上也就顺利了，并且有了自己的朋友圈。有一天我和一个老客户一起去市里一家KTV，是这里最有名装潢也最好的一家。在那里我与校花不期而遇。她当时看上去很疲惫，我很想和她多谈谈，她说等她下班。于是消遣了几个钟头之后，我送客户回家，然后又回到那家KTV接她下班。然后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聊，我自以为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羞涩的男孩子了，于是我说你比以前更漂亮了，她笑笑说是吗。我说你还好吗？她说还好然后问我有何打算。我想这本应该是我问她的问题，我好歹有一份正当的职业，而她呢？所以我笑笑说，我没什么打算，看来你有喽，是要嫁给谁吗？她沉默了一会儿，然后说她要离开这个城市了，我本想说一句话，但还是没有聚积起勇气。从此她从所有同学的视野中消失了。

我当时想说的那句话是：和我在一起好吗？但我还是没有信心，在学校的时候我没有信心是由于她太好了，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；而在咖啡馆里我没有信心的是担心我和她不会长久，担心她的这段历史会在我们的未来投下阴影。过后我又照例痛骂自己的自私和懦弱。

看来这个故事要结束了，因为最后一线希望也没有了。说老实话我很想编造的一个结局是，校花后来的生活过的十分颓唐，也许生了病，躲在这个城市的一个不知名的角落里郁郁而终；或者是给别人做了二奶，永远生活在尴尬当中；或者嫁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台湾人，现在在海峡对面等着我们去解放。因为这是所有和我一样的男人女人所预想的结局，如此我们才会给予她怜悯，才会在记忆中将她保留。但是我不能。

事实上是，从和偶像分手的那一天起，她就开始为自己储蓄，通过各种途径赚来的钱都被她尽量而小心翼翼地存了下来。我在KTV遇到她的时候，她已经卖掉了黄总给她的房子，这样加上储蓄她就有了一大笔钱。去年她利用这些钱去了英国一所一流的大学读商科。这是她一直的梦想，而我也曾有自己的梦想，与我不同的是她竟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梦想。在别人等待机遇的眷顾或他人的安排时，她自己安排了自己的生活。

前不久我和她通过电话，我对她说就算你读了MBA也没用了，现在国内MBA都泛滥了，你回来还是很难找工作的。我感到她在电话那一头轻轻地笑了，于是我也笑了。